政治,在其最惊心动魄的时刻,常常像一间高额赌注的赌场。而此刻,牌桌上最引人注目的一局,正在巴黎上演。
这里堆砌的筹码,是高达三万亿欧元的国家债务;押上的赌注,则是一个国家的未来。坐在主位上的玩家——法国总统马克龙,手中的好牌似乎正变得越来越少。最近,总理塞巴斯蒂安·勒科尔努的上任与闪电辞职,就像这张牌桌上被瞬间亮出又收回的一张牌,让所有观察者都心头一紧。
然而,在笔者看来,这场惊心动魄的轮盘赌并非只是政治人物的个人输赢,它真正凸显的,是整个现代西方治理模式所面临的困境。
“不可能的议会”:结构性僵局的必然演绎
危机的直接诱因,无疑是数学般冰冷且无情的议会权力格局。
2024年6月的议会选举,并未产生一个胜利者,而是催生了一个“不可能的议会”:
新左翼联盟、总统的中间派联盟与极右翼国民联盟三足鼎立,任何一方都不具备独立执政的可能。
这种权力的高度碎片化,意味着任何严肃的治理议程都将沦为人质。从这个角度来说,无论是巴尔尼耶、贝鲁还是短命的勒科尔努,他们相继领导的政府的迅速垮台,并非个人能力的失败,而是这种结构性僵局的必然演绎。
它揭示了一个事实:
当政治共识的根基被侵蚀,议会民主这一精巧的制度机器便会因内部的巨大摩擦而停摆。
财政理性与社会契约的断裂
与这种政治瘫痪并行甚至互为因果的,是法国作为一个老牌福利国家所面临的严峻财政现实。高达5.8%的财政赤字与超过GDP113%的公共债务,这些数字正是法国国家与其公民之间社会契约失衡的量化表达。
然而,当技术官僚试图用理性的削减方案——无论是贝鲁提出的225亿欧元计划,还是勒科尔努试图妥协的调整方案——来应对这一危机时,他们遭遇的却是无穷无尽的否决。
其核心矛盾在于:
财政紧缩这一纯粹经济理性的要求,与分裂的议会中所代表的多元社会诉求之间,存在着不可调和的冲突。
预算案的反复难产,正是法国社会深层矛盾的直接体现。
“极端中间派”的孤立:技术治理的局限
在此背景下,对总统马克龙个人领导力的批判,某种程度上便显得既必要又有些偏离焦点。
学者皮埃尔·塞尔纳将其定义为“极端中间派”,即言辞的温和主义与行动的强硬主义并存。但这种看似矛盾的政治风格,难道不也正是当前政治环境下的一种无奈回应吗?当传统的左右分野不再能有效组织政治生活,一位试图超越它们的中间派领导人,其最终的归宿便是政治上的双重孤立。
马克龙的困境,是整个西方中间道路困境的缩影:
它试图用一种技术性的、去意识形态化的治理来弥合社会裂痕,但最终却发现,这些裂痕恰恰是由深刻的意识形态分歧所定义的。
结语:超越法兰西,一个时代的暮色
那么,法国政治的出路究竟在何方?
无论是任命一位技术型总理,还是寻求组建一个脆弱的跨党派联合政府,甚至孤注一掷地再次提前举行议会选举,这些选项都更像是对一场结构性危机的缝缝补补。它们都回避了一个更根本的问题:
在一个信任崩塌、共识瓦解的社会中,政治“行动”的可能性本身是如何存在的?
法国当下的政治风暴,正迫使我们反思启蒙运动以来被奉为圭臬的理性主义政治范式。
当数据、妥协与程序正义都无法解决深刻的价值对立时,我们是否正迎来一个“后理性”的政治时代?这,或许才是这场看似混乱的巴黎政治剧背后,最值得我们深思的命题。